轉載自:自由電子報─自由副刊 2008/11/20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08/new/nov/20/today-article1.htm


《海角七號》為何教我哭?
文 / 新井一二三

《海角七號》教我哭了至少七次,
而且開始的三次在還沒看電影之前。

最初是在網路上看愛情篇預告片的時候。

在1945年底的碼頭上,
全身白衣裳的女生拚命尋找著同路人。那個男人卻在甲板上躲藏。
畫面轉換,輪船已在航行,看起來像大海上的孤島(如台灣)。
男人用日語旁白道:「友子,你還呆站在那兒等我嗎?」
跟著出現大字幕:「六十年前寄不出的七封情書」。
看到那兒,我已在嚎啕了。

過去二十多年跟許多台灣朋友的來往中,
我都注意到,他們似乎下意識地在我這個日本人身上要尋找什麼。
1950、60年代出生的台灣本省人好像在成長的過程中,
心裡產生了一道共同的謎,猶如單身媽媽帶的孩子自然會有的疑問:

我父母為何離了婚?父親在哪裡做什麼?

他們看我的眼光有點像我是他們離了婚的父親跟另一個女人生的孩子。
那預告片讓我預知到他們終於找到了謎底。

新台灣人形象

匆匆找台北電影節的頒獎場面看,我禁不住第二次哭起來了。
魏德聖長的樣子,跟之前台灣電影界的大師們,如侯孝賢、楊德昌,真不一樣。
可以說是一副標準本省人模樣吧?
矮個子、小眼睛、大鼻子,卻顯得那麼地瀟灑、帥氣、自在。
1969年出生在台南,工業中專畢業等經歷
也跟科班出身或者從美國留學回來的大師們不同。

基層出身的本省人在過去的台灣,
無不像後殖民理論家史碧娃克(Gayatri Spivak)所說的
the Subaltern,不可能擁有表象自己之途徑。
如今魏德聖上台致謝詞,清楚地表示,台灣本省人的subaltern時代過去了。
頒獎的侯孝賢也特有氣度,很誠懇地說:
「我一直期待這樣的台灣電影,已經等了很久很久。」
以那一句話簡直把台灣電影界的領導地位禪讓給本省人了。你們都太棒了!

還嗚咽著找日本方面的資料,發現有幕張海洋電影節記者招待會的紀錄。
看著,我的視界又開始模糊了。

魏導被問來日感想時說:
「能夠在千繪的家鄉上映作品,我最感到高興。」
使田中熱淚盈眶。跟著,他也向在場的田中父母說:
「在台灣,我們會好好照顧您們千金。請放心。」教她再也忍不住嚎啕了。

可見小個子魏德聖真是個大人物。

以往在日台文化交流中,日方常霸占男性角色,台灣方面則扮演女性角色。
如今帶《海》片來日本獲得了電影節大獎的魏德聖,
卻泰然自若地表現出來了既很男性又很父性的新台灣人形象。多麼厲害!

魏德聖究竟是什麼人?
進行著調查,我忽然發覺:台灣媒體都不把他稱為本省人。
部落格上也很少有用省籍來討論《海》片的。
問問台灣朋友,人家也說:

「最近很少說外省人、本省人了。
只有結婚的時候,還會被提起來成為父母反對的理由。」

這果然是1990年代開始的政治環境變化所致。

如今外省人不再用「本省人」這個subaltern式名詞
稱呼社會上的多數人,本省人自己則更不會用了。
也應該如此,「本省人」跟日治時期的「本島人」相應,
隱藏著奪取真名的目的。

今天他們已恢復了真名,光明正大地自稱為台灣人。
在部落格上有一個台灣人當討論《海》片之際,
為了慷慨地表示並不意圖排除外省人,特地註明:

「眷村文化也是台灣文化的一部分」。

從前「眷村」居民跟貴族一般驕傲,
把外面的本省人叫做「老百姓」。由今天的台灣人說來,
眷村卻好比是大陸難民收容所。時代真變了。

了結歷史的亡靈

最後,我終於有了機會從頭到尾看《海》片,
驚訝地發覺,原來這是一部搞笑片!
不過,我馬上想通了,就因為採取了人人都會喜歡的通俗商業片形式,
票房才能超過所有華語影片的紀錄。

看著看著,我對21世紀台灣社會的真面目大開眼界。
影片裡的台語台詞和國語一樣多,而且每個台灣人角色都會講這兩種語言,
有些人另外還講客家話、原住民語言、日語。
顯而易見,經過了殖民、後殖民時期的苦難,
如今各族群和藹共處的多語言、多文化社會已經在台灣島上健全地運作了。

年輕友子的形象,可以說夠真。
包括老情書的敘述,影片裡的日語都相當自然,
跟台灣新電影時期的作品相比略高一等。

至於1945年別離的情人之故事,
導演好像故意描寫得跟夢想一般模糊。

「海角七番地」這個地址,
只有「七番地」三個字是日文,「海角」則百分之百是中文了。
天涯海角的涵義,對懂中文的人來說再清楚不過:
無邊無際的大海遠處,彩虹端兒達海面,
或許有此岸和彼岸相鄰接的地方,於是對片名特別容易認同。
但是對日本人「海角」兩個字不會引起任何想像,
連這個詞兒的日語念法該如何都沒人搞得清楚。

還有,裝著老情書的包裹,
一看就不是從日本寄來的,郵票也不是日本的。
敢負三千萬新台幣借債,請來日本演員、名歌手的魏導,
若要用真正從日本寄到台灣舊地址來的包裹,應該不難吧?
那他為什麼故意製造虛幻包裹寄到虛幻地址來呢?
茂伯看著收信人的名字歪著頭自問道:
「她沒有比我大幾歲的,我為什麼不記得有此人呢?」似乎為我們提供線索。

我愈看愈明白《海》片根本不是台日苦戀故事,
也不是台灣某評論員所說那樣表現出「被殖民欲望」的作品。

日本早已從台灣現實退場了,
現在要了結的是有關苦戀的傳說,或者說歷史的亡靈。

還藏在衣櫃裡的時候,老信件也許仍保留著舊情,
可是一旦拿出來在南台灣的豔陽下看,馬上變成一堆廢紙都說不定。
就像在日本童話《浦島太郎》裡,
主人翁一打開海底龍宮的乙姬奉送的寶盒,
冒出來的白煙頓時使他變成白頭老人一樣。

《海》片猶如乙姬的禮物,其實是告別信,
也並不發自日本,而發自台灣的。

電影接近末尾,老情書裡的一句話又觸動了我:
「在眾人熟睡的甲板上,我反覆低喃,我不是拋棄你,我是捨不得你。」

後來看台灣部落格上的評論,
我發現了許多許多「終於」,如:

終於看到了跟好萊塢片一樣好看的台灣電影;
終於有了台灣導演比國際電影節審判團還重視本地觀眾;
終於出現了一部電影真正反映台灣現實等等。

那麼多台灣人衷心支持《海》片讓我深受感動(而又流淚)。
當史碧娃克提問「Can the Subaltern Speak?」時,
她的答案是否定的,因為不能說話就是被壓迫族群的特徵。
現在,台灣人有了屬於自己的導演,終於能夠說話了,而且說得那麼動人。

當第二次看《海》片的時候,
我已經相當冷靜,甚至心裡稍微害怕:
對它一時火熱的感情是否已經退燒了?但那果然是杞人憂天。

冷靜地鑒賞該片,我的評價竟比第一次還高了。
主要是登場人物的塑造非常精采。

一個個鄉下小人物,導演描繪得都特別可愛。
把他們的弱點、黑暗面特寫大寫,
還表現出善良的本質來,應是魏導深愛同胞的緣故。

尤其阿嘉,客觀看來是個十足的流氓。
然而,到了最後,沒有一個觀眾會不喜歡阿嘉。

一個原因是他在愛情方面不膽怯,
敢抱住友子說:「留下來,或者我跟你走。」

一點也不像六十年前那懦弱的男教師。

另一個原因是他替大家唱出自己的歌兒來了。

恆春樂隊七零八落的成員裡,
本來沒有一個是英雄、明星的材料,
但是六個成員加上友子的七個人,綜合起來倒會發揮很大的力量。

影片裡代表期待和希望的彩虹,
能夠連接相隔很遠的兩個地方、兩個時代,於是會起和解的作用。
當他們最後上舞台,以恆春海灘的夕陽為背景,
演出阿嘉創作的歌曲,實在好看、好聽極了。
〈無樂不作〉挺不錯,〈國境之南〉則更棒:

「當陽光再次回到那飄著雨的國境之南,
你會不會把你曾帶走的愛,在告別前用微笑全歸還?」

陽光已回到了國境之南,愛也全歸還了,
並不由懦弱的殖民者,而由台灣人自己。(我還能不哭嗎?)

未唱完的野玫瑰

唱完自己的歌兒,當聽眾拍手叫好要求重演時,
他們開始演奏〈野玫瑰〉。

這場面的涵義特別深奧了。曲子是茂伯帶頭彈起的。
他是在主要人物中唯一經歷過日本統治的人,始終最愛用日語唱這首歌。
是否小時候學會的歌兒到了晚年都很難忘記?
還是旋律歌詞之美永遠感動他?
無論如何,過去六十多年,他用日語唱這首歌,
肯定被別人冷嘲熱諷過很多次了。

其實,在影片裡之前幾次出現過
他彈著月琴唱這首歌的場面,給觀眾留下的印象也不外是:

陳舊、跟時代脫節。

然而,在大家面前承認過對友子之愛,
並精采地唱出了自己的歌曲之後,
代表台灣年輕一代的阿嘉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給茂伯,
即台灣本土的老一輩,唱他們多年來一直忘不了、卻不被社會接受的歌兒。
茂伯開始彈前奏後,其他人陸續加入。

最後阿嘉也勇敢地承擔歷史給他的使命。

聽到他們演奏的〈野玫瑰〉,中孝介也上舞台,開始用日語陪唱。
他在影片裡的角色跟現實中一樣是「日本著名歌手」。

這人選也耐人尋味。

他出身於奄美大島,琉球大學畢業後,至今生活在奄美。
他特殊的發聲是當地傳統的歌唱法。

對2006年的第一張單曲CD《各自遠颺》,
華人地區的反應比日本更加強烈,
於是他第一張專輯《觸動心弦》在兩岸三地同一天領先發行,
在日本則第二年才問世了他的第一張專輯(日文版《花間道》)。

在日本看來,
中孝介代表南方,甚至國境之南,但是在台灣,他卻代表北方。

正如男教師的一封信寫道:
「你是南方豔陽下成長的學生,我是從飄雪的北方渡海越洋來的教師。」

中日雙語的〈野玫瑰〉重複地只唱第一段而已,
也沒什麼不自然,很多人只曉得天真無邪的第一段。

不過,歌德寫的歌詞到了第二段,卻變得特別悽慘:

男孩要折斷野玫瑰,花兒則說那我就刺你,
為了不讓你忘記我,也不讓我被傷害。

阿嘉唱的中文歌詞和中孝介唱的日文歌詞都留在無罪的第一段。

恐怕只有茂伯(當然也包括魏導)清楚地意識到,
他們沒唱的部分才反映出老一輩台灣人心中的滋味。

跟著在畫面上再次出現1945年的碼頭場面,
和那女孩六十多年後收到老情書時候的背影。

旁白是男教師的女兒寫的信件:

「友子?,很抱歉讓你等了這麼久。」

果然那懦弱的男人到死為止都沒勇氣面對自己曾傷害過的純真少女。

由他女兒寄出的信件,經台灣年輕一代傳遞,才到了收信人手裡的。
銀幕上,我們看不見已上了年紀的她讀了老情書以後的表情,
更聽不到她的聲音,恰如六十多年前在碼頭上,
她只能拚命地用眼神表達心情,卻始終無法開口說話。

她被男教師拋棄,一個人提著笨重的皮箱回到家鄉,
一定遭到了周圍人的譴責和輕蔑。
關於她後來過的日子,
唯一的線索是明珠對友子的臭罵:「日本人哪裡懂愛情?」

電影的最後一個場面跟開頭一樣是1945年耶誕節的基隆碼頭,
全身穿著白衣裳的台灣友子拚命尋找情人。

天氣都多雲,象徵著她的命運。

故事剛結束時的背景音樂是充滿悲情的鋼琴曲。
然而,一秒鐘以後,銀幕上出現人員表,背景音樂馬上換成歡樂的女歌聲,
而且在畫面一角還看得見被陽光照亮的南台灣,美麗極了。

所以,當觀眾站起來離開戲院之際,最後留下的印象是正面的。

雖然有過痛苦的歷史,而且許多創傷永遠無法治好,
但是現在的台灣是這麼可愛的地方。我又一次深受感動而流淚(第七次了吧?)。

笑中帶淚的《海》片所起的勵志作用看來特別大。
我注意到10月底,世界股市大動亂的時候,
有份台灣週刊的專題竟然是「生活在台灣驕傲10理由」。

對我來說,它起的療傷效果也非常大;
看一部電影哭這麼多次,經驗如此徹底的感情凈化,畢竟都是平生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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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惡!實在被新井一二三這篇、戳到太多地方!!
這次過年掃墓時,俺一定要帶海角的原聲帶去放給阿公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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